水的救赎美学
查常平博士(批评家,圣经学者,《人文艺术》主编)
洪水过后,这对于那些在其中存留的事物意味着什么呢?
那些能够在洪水中消失的东西,即使没有洪水,它们自身原本也可能在时间的洪流中很快彻底消失;那 些能够在洪水中存留的, 即使在洪水到来之前,原本也需更为坚固结实、更能够经历洪水的冲刷。对于前者, 洪水意味着公义的审判;对于后者,洪水意味着慈爱的救赎。它使一切事物本身的物性显明出来,使一切事物 在时间中要么趋向永恒,要么趋向瞬间,或者游流于永恒与瞬间中的一个有限时段。总之,洪水迫使万物在时 间中站队。作为水的极端形式, 它彰显或泯灭万物的差别与同一。万物因在洪水中都面临同样可能灭亡的考验, 从而在洪水后留下差别的存在者的踪迹。
当代艺术家王燮达、刘楚筠发起的《方舟计划》,邀请公众采集对于自己个人生命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水 样、寄回指定地点检测,同时在公众号上讲述自己关于水的故事;他们携手现场观众以华夏水墨画的方式画出 心中之水,使其成为他们深入创作、展览的元素;他们和公众共同收集人类先民关于洪水的记忆故事,在公众 号上互动分享;他们也独立创作水天相映、雨水涟漪之类水彩画和水墨画, 把刻有“彩虹之约”、“白水鉴心”、 “秋雨之福”、“真水无香”之类的石碑、拓片装置在现场空间, 以此隐喻那艘当代艺术与当代人的生命如何 得救的“方舟”。在根本上,所有这些,都是他们作品所激发的艺术事件的一个个环节。
所有这些和水的主题相关的丰富观念,源于两位艺术家三四年前厚积薄发的一瞬畅想。在流走的生命时 间中,他们一度反复凝视着一望无涯的水面而灵思泉涌,一度渴望期待把那些连绵不绝的水意象表达出来。水, 既是他们呈现自己作为人的意识生命活动的媒材,也是他们向公众发出互动创作的请柬,更是让我们的生命日 日因其存活的感恩对象。
当然,我们需要追问:究竟是谁赋予水这种神奇的、充满权能的救赎与审判的力量?
在当代艺术中,艺术家们创作了不少与水相关的作品。不过,它们大多只是涉及以水为媒材、以与水相关 的生态难题为主题关怀方面。多年前,以成都为主体的艺术家们,分别于 1995、1996、1997、2000 年举行过 四回“水的保卫者”活动,在当代艺术史上留下了戴光郁的《搁置已久的水指标》(1995)、大同大张的《渡》(1996)、 刘成英的《天问》(1997)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以第三回在都江堰的“本源 ·生命”艺术展影响最为深远广 阔。1 宋冬 1995 年延续至今的行为《水写日记》,在呈现水的无差别化的性能方面可以说达到极致。在一块每 天被浸润的石板面前,宋冬作为艺术家、作为人的生命想象与意识经验,藉着水这样的媒材而不断融汇在作为 物质自然体的石板中、融汇在水液蒸发后的虚无中。无论他每天怎样书写和书写什么,几个小时后,石板依然 是原来变化微弱的石板,仿佛在向艺术家宣告:“你的一切书写都是枉然! ”的确,水显示出了一种对于人的 历史的审判权能。孙海力的《洗脸——我的终生行为》(2002 至今)、童文敏的《眩晕》(2017)与《海浪》(2019),2 更多致力于探索人与水的关系,带有象征性的救赎内涵。在孙海力看来,他从小总是一直感到被什么力量驱赶 而会终生处于逃亡之途。久而久之, 他发现自己的心灵充满了各样的污浊和无尽的焦困。这样, 每处水域的“洗 脸”行为,逐渐演变成一种自我“洗礼”的神圣仪式。他每每看着从指缝里流出的水,仿佛万千百姓绝望中哭 泣的眼泪。虽然他明知自己一生难以获得一种自力的自我救赎,但他依旧执念于得救的渴望。至于向承美的《庚
子流民图》(2020) ,呈现的是那些华夏底层百姓弃绝自我救赎与他力救赎后被流放的必然遭遇;至于同年的 第十三届上海双年展,其以“水体”为主题,取物种如同水流体一样互相关联的含义,因为每当水流过万物, 它们便在水中相互连成一体。无论是作品还是展览,它们似乎都是在敞现水能够保存万物的差别与同一的功能 之艺术观念。
如果你从四川青城山的山顶下山不久,你将在石板路左边的石坡上看到诺亚洪水似的剧烈冲刷形成的水纹 痕迹。这是 1999 年德国艺术家兼地质学专家哈罗 ·施米特(Harro Schmidt)在我们一同下山时发现的。根据古 人类学的研究,目前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留下了远古关于洪水记忆的神话;3 根据唯物论的认识原理,这种族 群记忆的神话来源于人们对其现实经验的某种意识性的主观反映。当然,其唯物论者可能会说那是错误的、甚 至扭曲的反映。但是,问题在于:尤其在人类早期信息交流异常阻隔的时期,大多数民族怎么都会留下如此相 似的历史记忆?难道是这些洪水神话的作者们在一夜之间共同做了一场噩梦吗?难道是他们一同得到某种天命 的呼召在其心里反复吟诵噩梦内容慢慢伺机而转写成文的吗?
《圣经》把挪亚洪水记载为一个历史事件。起因是人在地上强暴满盈、终日思恶, 耶和华上帝后悔造人, 决定从地上除灭他所造的人、走兽、昆虫与飞鸟。唯有挪亚是义人、完全人,与上帝同行而蒙恩。他让挪亚造 一只方舟,与挪亚立约,让其妻子、儿子、媳妇、还有各从其类的动物一同进去。他们进去后,上帝降雨四十 昼夜,地上洪水泛滥,方舟在水面四处飘荡。洪水高涨,持续 150 天。然后,上帝纪念方舟里的人与动物,水 渐消,方舟最后停在亚拉腊山上。挪亚此时 601 岁,最后把鸽子放出去未归。他带着全家以及各样动物出了方 舟,筑坛献祭。稼穑、寒暑、冬夏、昼夜就这样永不停息地运行于地。(《创世记》6:1—8:22)
上帝便赐福他们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 都必惊恐、惧怕你们; 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 你们,如同菜蔬一样。惟独肉带着血, 那就是它的生命,你们不可吃。流你们血、害你们命的, 无论是兽是人, 我必讨他的罪,就是向各人的弟兄也是如此。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因为上帝造人,是照自己的 形像造的。你们要生养众多,在地上昌盛繁茂。”“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 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凡从方舟里出来的活物立约。我与你们立约,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也不再 有洪水毁坏地了。”“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的各样活物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 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记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 的约,水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虹必现在云彩中,我看见,就要记念我与地上各样有血肉的活物 所立的永约。”(《创世记》9: 1—16)这就是基督徒说的“彩虹之约”的经典由来。挪亚方舟的故事,是一 种基于人与他者的他力救赎关系的详细叙述。
然后,挪亚的三个儿子的后裔分散在全地。于是, 我们在当代艺术中遇到了何工的装置作品《梦见方舟》 (1991)、《最后的方舟》(2019)、4《圣 · 玛丽、五月花、波托西、标准箱》(2021) 。在近代史上,哥 伦布的美洲远航、五月花号的去英越洋、波托西的银都开采、标准箱的标准制定,何尝不是人类寻求自我救赎 的浩浩行动?何工的《问方舟》(2012),却是一件呈现以教宗祈祷等为客观元素的他力救赎的作品。
耶稣直接把挪亚洪水诠释为对人的审判,预言会发生在人子再来的时候(《马太福音》17:20—37) 。在
3 See J. G. Frazer,The Collected Works of J. G. Frazer,Volume XII, Richmond:Curzon Press,1994,pp.104-361.
4 这件作品的标题,取自美籍华裔女作家 Helen Zia 的新书 The Last Boat Out of Shanghai, 2019。其父母是当时上海圣约翰大 学的学生,一对恋人。1949 年末,他们与美国老师们一起搭乘“最后一条船”离开上海到美国。作者于 1952 年在美国出生, 她一直以为自己父母是幸运搭上最后一条船、逃离上海的人。她哈佛大学毕业后做记者发现:原来许多在美的中国人都如 此认为。此书为其采访合集,主题在本质上关涉逃亡中的救赎。
基督徒看来,“人非有信,就不能得上帝的喜悦;因为到上帝面前来的人,必须信有上帝,且信他赏赐那寻求 他的人。挪亚因着信,既蒙上帝指示他未见的事,动了敬畏的心,预备了一只方舟,使他全家得救。因此就定 了那世代的罪,自己也承受了那从信而来的义。”(《希伯来书》11:6—7)挪亚一家八人藉着方舟在水中得 救,彼得称这预示基督徒的洗礼。诚然,他们接受洗礼,是为了归入上帝作为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下,是为 了归入耶稣基督的复活中从而分享了他的死里复活的生命(《彼得前书》3:20—21)。
此外,诗人通常用耶和华把人从大水中拉上来隐喻人的得救。5 同时,水也象征对恶人的审判(《诗篇》 106: 11)。这样, 根据基督教的传统,公义的审判与慈爱的救赎,是耶和华上帝对待他的受造物的一体两面, 一种差别性的审视维度:一方面他公义地“坐着为王”,一方面他慈爱地“赐福给他的百姓”。难怪诗人大卫 如此写道:“洪水泛滥之时,耶和华坐着为王;耶和华坐着为王,直到永远。耶和华必赐力量给他的百姓,耶 和华必赐平安的福给他的百姓。”(《诗篇》29:10—11)
不过,和上述希伯来宗教传统不同,汉语思想的俗世传统更多侧重于阐发水的同一性功能。这尤其表现在 先秦庄子的水之美学的话语中。它呈现为一种如同洪水中消灭万物差别之美学,一种抹除美丑之差别的美学, 因而是一种无美的美学。
在从“逍遥游”返回“人间世”的此岸世界,庄子发现静水澄明,象征天德。它“无所不极,上际于天, 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帝”。(《刻意》) 万物的本根,就在这种虚静恬澹、寂寞无为的“静 水”中。
水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无为“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 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为天乐”。(《天道》)即无为之乐。水无为才 自然,“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天运》) 水、气、道三者,在庄子那里完全在本质 上相通相同。“静水象征无为,象征无声的天地。流水无形无状,抹去万有的差别。人的死生,对象的美丑相 对于气而言,它们的不同只是量的不同。由于阴阳之气的生生大化,美化为丑,丑化为美,化来化去,说穿了 还是气在改变自己的存在形式。从道的角度看,人的美丑是相对于自身的美丑。 ……在审美客体方面无美丑的 差别,在审美主体方面无美丑的尺度。 ……道似流水,它流到哪里,美丑的差别就在哪里被掩没。水用无私的 愛,使丑不再为丑,美不再为美。”6
显然,庄子学派所说的水,并非是以挪亚为代表的人类先民所遭遇的洪水。因此,在根本上,那些生活在 “静水”世界中的人,也很难相信任何差别性的救赎与审判事件。他们甚至也可能很难理解王燮达、刘楚筠于 “洪水”似的“元冠状病毒时代”中实践的《方舟计划》。
即使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当代人不会遭遇更猛的洪水,更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洪水”中的救赎。
(2022 年 9 月 10 日第一稿于成都澳深古镇新冠封控中,9 月 22 日定稿)